“娘娘请——”内侍将她迎进正殿,两侧嫔妃们嫉怨摈斥的目光都灼在了她身上。
虽说之前的遭遇迫使她历练了一场,可那时的宫斗权谋,她尚只是个看客,在角落里谨慎行事便好。而如今,她仿佛一把利刃,赫然扎在棋盘之上,不会有任何一颗棋子,给她半分真意。
她竭力平定思绪,款步到元子攸面前,从容行礼,直到入座后,才侧头望向旁边的嫔妃。元子攸曾是王爷,姬妾自然不少,其中当然还有本该被立为皇后的嫡妻。可是,夫君既然决定谋皇权,妻妾们便得跟着走这条路,是尊荣还是落魄、是得到还是失去、是生或者死……皆在棋盘上分输赢,自己的家族亦是如此。
她如是想着,唇畔牵起一丝苍茫的笑,可这笑容在其余人眼中,却成了得意与倨傲。即使再怎么小心翼翼,只要心存芥蒂,一举一止皆是弊病。
“臣妾敬皇上一杯,再敬各位姐妹们一杯。”她举起酒爵,倾杯饮尽。此时,她多少有些理解元诩和潘外怜的醉生梦死了。
然而,利器是不能醉的,醉了便会被欺骗、被折断……甚至被丢弃。她在元子攸冷逸的眼神中,知道这段还未开始的情,就已埋下了结局。
相敬如宾的岁月,对两个不能交心的人而言,实在太过折磨,元子攸还有其余嫔妃可消遣,她只能“倨傲”地望着天,在她们的闲言碎语中,变成一位善妒的红颜。
当然,元子攸并不敢怎样冷落她,还是时常到她的寝宫中敷衍,她不喜清醒相对更好,陪着喝些酒,气氛倒更融洽。
“你这假发髻,看着还真是有些怪。”那天,元子攸多喝了两杯酒,一时口无遮拦,笑着说道。但话音未落便意识到不对,担忧地打量她的神色。
她抬起头,泛红的脸颊宛若被浓酒醺染的瑰(艳)桃花,一双碧清的妙目也漫上醉意,比往日骄矜的神情更添妩丽,她没有生气,反而灿然一笑:“谁说不是呢,我早不想戴了。”
她说完,抬手取下厚重的假云髻,垂肩的青丝披散下来,温柔秀逸。元子攸眼中的警惕也随之散去,借着醉意,牵起情丝一缕。
有了这脉情愫,她心里温暖了些许,可惜宫怨宫斗又怎会消停?她那堪堪一尺长的青丝,成了嫔妃们取笑的谈资。
“皇后平素装得那般高傲,想得宠还不是只能扮可怜。”
“才及肩的头发,亏她不觉得寒碜,她也是当过嫔姬的,怎会这般不知礼数”
“呵,人家如今哪还用知礼啊,有个权臣的爹撑腰,什么事不敢做。否则,一个前皇的残花败柳,能做皇后……”
几位颇受宠的嫔妃在花园里聊天,全都得意地将鸦缎般的墨发绾成高髻,惊鹄髻、飞仙髻、花钗髻……势要将她衬为一个异类。方才她们的话虽然小声,可全被风吹到了她赏花的角落,那是她初进宫时的习惯。
“是,我是因为我父亲做了皇后,你们呢?不也是因为我父亲,才做了皇妃皇嫔吗?若要鄙夷,就连你们自己一起。”
“皇后娘娘说的是,都是因为您父亲,皇上才做了皇上,我们定然谨记在心。”她们刻意将头垂得很低,她觉察到阴寒的气息,不用回头,便知道元子攸的身影正在走近。
“皇上和姐妹们慢聊,臣妾先告退了。”她淡漠行礼,本就是浅薄虚无的一点情意,难道还奢望他能将心比心?
就这样缘尽也好,怎料那被迫牵系的红绳,却继续往阴霾深处蔓延——
她,有了喜。不对,因为不能称之为“喜”。
“究竟是怎样的缘分……”她凭在窗前,看着著雨的桃花,早已没有攀折的兴致,只郁郁地想着腹中那悄悄生长的生命。
元子攸成婚近十年,姬妾也不少,却一直没有子嗣(之前有几个姬妾怀过身孕,但都夭折或小月了),或许,他会期待有一个孩子?嘴角漾起一抹苦涩,她也觉得自己太想入非非,皇权面前,哪还有亲情可言,更何况是一柄利.器,在造就、新的利.器……
她挨延了一些时日,看着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,觉得不能再瞒下去,只得将他请到寝宫,尽量用平静的语气,不激起他的石破天惊。
然而,他的目光将她好不容易幻想出来的那点希冀,灼成了灰烬。时隔两年,她又见到了如同看催命符般的眼神,这次,直指她的身体。
虽说她曾和元诩夫妻一场、和潘外怜“共侍”一场,但都是笼着云雾般的茫然与迷惘。而今,却以这样可悲的方式,与他们的影子重叠——
“皇上、”
“别说了,你先养着吧。”
许是知道不好隐瞒,所幸开诚布公。几天后,元子攸让太医给她诊脉,又遣人和她父亲尔朱荣报喜,但紧张的气氛并未有所缓和,反而愈显剑拔弩张。其实,当嫔妃们绾起高髻,暗暗向她挑衅的时候,她就该有所警觉了,众棋子齐心,当然可以掩埋她这柄(利)器。只是习惯了悠悠白雾,遮挡住飘摇跌宕的前程与红尘。
喜讯传出后,她没有再出过寝宫,因为不想证实自己是否被软禁。窗外阳春转盛夏,似水流年湲湲淌走,她在这森冷的寝宫之中,只觉四季如冬。
“小姐,不好了。方才狄勇(尔朱荣安插在宫里的亲信)过来传话,城阳王元徽向皇上进谗言,说大将起了异心,您若诞下皇子,他就会废了皇上,立外孙为帝;若是诞下公主,他就改立二小姐的夫婿陈留王为帝。皇上听了之后面色阴沉,恐怕是相信了。狄勇让您好生防备,照顾好自己。”
“我有什么好防备的,又有什么……能防备的?”她捻着从瑶光寺带回的佛珠,眸中却透不出虚空之色,反而凝成了晶莹的泪珠:“你让狄勇传话给父亲,我一直在寝宫里待着,不用记挂,他们保重就好。”
“小姐,狄勇传不了话了,他是受着伤来的,这会只怕已经咽气了。我们现下的处境,只能望皇上念旧情了。”
“情?你比我还能做梦……”泪珠滑到唇边,正好迎上她凄凉的笑,冰屑绽开,宛若残梦一角。
【永安三年九月戊戌日,元子攸埋伏(兵)士在明光殿,而后遣元徽召见岳父尔朱荣及其亲信元天穆,谎称皇后刚刚诞下皇子,祝贺他荣升外祖父。尔朱荣探看外孙心切,并未起疑,即刻进宫入殿。两人来到元子攸面前,还不及开口道喜,就见元子攸的两个手下提刀而来。
尔朱荣马上惊起,直奔御座想挟持元子攸抵抗。元子攸膝上早已横备一刀,见尔朱荣冲上,便直刺.入腹,将其一刀毙命。众人举刀乱砍,元天穆也死在乱刀之下。跟随尔朱荣入宫的,十四岁儿子尔朱菩提,以及从人三十多位皆被伏兵所杀。】
深夜,嫔妃们簇拥着元子攸在华殿内欢歌,一位嫔姬轻笑着说起倨傲的皇后,不知听到噩耗之后,会怎样悔愧痛哭、瑟瑟发抖?
“皇上,那位契胡皇后,您预备如何处置?”众人凑趣着问道。
“唔,我看还是、”元子攸话音未落,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惨叫,声音凄楚哀痛,几乎要划破幽蓝的夜空——
她在剧痛中挣扎着,发疯般地让宫女扯掉嫣红色床幔,可眸中还是映着噩梦里的殷殷鲜血,她除了声声喊痛之外,没有任何人可喊。
父亲曾说,若是辨别不了人心,就谁也别相信。可是,这数年来,有谁把心放在她的面前?没有人需要她辨别、需要她相信……因为他们早已认定,她始终是颗棋子、是柄利器,不能丢弃,那就远离。
“我好痛、好痛……痛死了、痛死了……”
终于,在她梦魇的呻吟中,那短暂脆弱的小生命降临了。由于她惧怕红色,侍女遂换下红绸襁褓,用一片紫缎裹好婴孩,抱到榻前给她看。然而,她眼中仍是一片血影,恍惚地看不清婴孩粉嫩的脸颊,心里跌宕着泣血的声音:
我孩子的父亲,是我的杀父仇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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